三更不寐
散文  2017年05月07日  阅读:778

诗曰;“三更不寐临摹砚,午时高枕伴书眠。何归兮,渐行远。姹紫嫣红,眉眼心间,千人唾我疯癫。”

我是旅人,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在路上。目的地在哪——不清楚,想要做什么——不知道,有多少阅历——趋近零,唯一确定的是我会走下去。旅途寂寞,孤独不是随口就能说出的,一如深夜里的青灯,一如古寺中的老僧。青灯照壁人初睡,冷雨敲窗被未温,何不起身夜读?僧人诵着心经,颔首、凝眉,孤寂背影几乎陷入永夜,似春雨无归宿,似檀香少金炉。许久木鱼脆响,惊彻古寺。庙里清寂,唯一僧、一卷、一佛像而已。

夜宿古寺,梦见自己化成老僧手中的钝笔,他俊逸的挥毫时刻提醒我青春尚在,我写出了他的一生——度了多少人,做了多少事,走了多少路,见过多少佛。度化众生是菩萨的事,度化自身是修行的事。渴了饮墨,倦了伏砚,乐得自在。

某天,来了个旅客,由于连日的奔波,敲开寺门时几近昏厥。老僧悉心照料,问道:“施主打哪来?”旅客道:“不知从哪来,也不知去哪,请大师指点。”老僧递过茶:“你能说出什么绑架了你,我就能解脱你。”旅客说不出,老僧劝道:“不妨暂住在此,待想清楚了再走不迟。”停留的日子里,旅客天天随老僧念经,终于按捺不住,问道:“师父天天念经,不寂寞?”“施主天天赶路,不寂寞?”同样是追求,谁能参破个中对错。是夜,僧人泼墨,写了同样俊逸的字——三更不寐临摹砚,午时高枕伴书眠——红尘心境竟不似得道高僧。次日,旅客悄声告辞,临行前留下一封信:

吾师:

弟子愚钝,尚未知将往何方。月朗风清,见师父挑灯夜读,旧烂经书,秃笔新佛,知师父境界已到。弟子顿悟,前事不可追,后事尤惦念,绑架我的正是追求。路途寂寞,我看得见孤独,等弟子将寂寞磨在书中,把孤独抛向月光,我想便能认清对错。多谢指点,承蒙关照,不再叨扰。

弟子无名

“阿弥陀佛!”一声佛号惊醒了晨睡的倦鸟。揉揉眼,起身告别,我也是时候走了。

走不完的永远是思想的路,或者说无止境的欲望。教人摆脱功利的东西往往就带有功利。遇到许多人,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说教。我需要指点,但诸位指指点点的态度让我怀疑是我离经叛道还是你们胡说八道,你们想升职加薪指点江山,我只想缓行慢走亲风近雨,或许能把柴米油盐过成诗词歌赋。人生没过完,谁能说清哪种生活和选择就一定正确?阳关道再阔,人一多也实在拥挤。宁愿涉险过我的独木桥。

仍在游历,二月春江三月雨,四月芳菲五月荷。初夏骤雨初停、雷电多情,就连流萤鸣蝉亦显可人。

遇见制陶人,衣衫朴素精神恍惚,问及陶瓶竟目光炯炯,相谈甚欢,谈及生活才发现他已烧了一辈子的陶。淘泥……拉坯……捺水……上釉……这些事儿早烙在心上,也将一生的追求刻在骨子里。“初学时满怀激情,夜以继日,总想烧出精品卖了养家糊口。后来发现就连拉坯、画坯都难,更别说求个好价钱。但生活在继续,就这样做下去吧,终归掌握了这门技艺。”他说得云淡风轻,期间难处无人诉,模框规刻品格,釉料点厾性情,而火炙烤着人生。“尽管有些陶在烧窑时崩裂,但这是上天的筛选。我该做的已经做了,只需等待。”做足七分后,剩下三分交给时间。消磨的哪是时光啊,分明是怨天尤人、顾影自怜的情绪。流云叆叇,我貌似看见他早年对烧陶药石无医的钟爱,直到晚年才想起养家的初衷。

流眄前途,懒散的泥土也会垒成高台,做足文章后,鲲鹏能徙南冥,而蜩与学鸠又在笑谁?做不到为天地立心、生民立命,人的襟怀只能囿于一隅。所以有的人现实起来,从钱带来的物质享受里品味到精神的愉悦,殊不知匠人附在物质上的精神追求。匠心独运,其心如书生手中笔,如僧侣膝下蒲,如与晚江死水背道而驰的惊波。孤独不可说,要说的时候忘记了。

寄宿江舟,渔人踏浪来;路过山林,樵夫妄开山;终于到了江南,削肩的姑娘高楼绣牡丹。山川湖泽草木虫鱼,或有他物相诱,何避趋之?锦衣玉食容臭烨然,另存权利为引,何必趋之?

青灯照壁,经文中的寂寞随老僧潜去,而我这支行走的笔还将书写药石无医的人生。